2004年9月至12月,是我习作的一个高峰,据Word统计,合计写作小十万字。当时尚未开始Blogging,写出的东东悉数存于硬盘。除个别篇章而外,绝大部分始终沉睡。为避免发霉起见,翻捡那些尚可入目的,拿出来见见阳光。

贴三个虎头无尾没写完的,算是小说,此其一。

村子很小,一共只有几户人家。在早可能只有一户人家,并且应该是富裕人家吧。有围墙弯弯曲曲环绕小村的痕迹,曾经很有气派的样子。围墙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围墙的入口——一个石门石柱的门洞仍然庄严地挺立在那里,不过也早已破败。在那破四旧的年代,谁人敢修缮它呢。

门洞不再是门洞,它不过是公共的过道了。不论是阳光透过竹影斑斑驳驳地温暖着它的身体,还是影影绰绰的月光摇曳着似乎与它共语,门洞都异常安静,日复一日地沉默着。人们习惯了沉寂,似乎不记得以前的喧嚣了。

这一天,门洞却突然热闹起来。

起先,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听到一阵阵响亮的哭声,非常高亢,极具有穿透力,但那哭声里似乎少有痛苦。快腿的孩子们飞奔到门洞,围住了那声音的来源。

那是个乞丐。那年头乞丐并不少见,这地方虽很偏僻,也断不了安徽的、河南的乞丐经常光顾。那时的乞丐真是要饭的,给点吃的就走了,千恩万谢的,决不会有任何多余的纠缠。

但这个乞丐透着明显的特别来。他或者她,总之男女不明,头发很长,脏兮兮、稀落落的,大片大片的空白处长着五彩斑斓的癞疤,那几个拖着长长鼻涕的小脏孩都忍不住直吐唾沫。大夏天的,这乞丐却穿着很奇怪的一件棉袄——也许是棉袄吧——油腻得认不出颜色,也说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棉花。手里并没有破碗或打狗棍之类,偏偏拿着本纸页雪白的书,仿佛认识字似的。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对乞丐问这问那,他一概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哭,干巴巴的没有眼泪,倒像是高声唱歌,只是旋律单调,也闹不清歌词。“哽哽样样,哽哽样样……”他好像是这样哭着,一直这样哭着。

好心的三婆婆端来一碗吃的,真香啊,馋得围观的孩子们都要流出口水来了。乞丐停止哭声,几乎是往嘴里一倒便没有了。把碗一丢,他继续他高亢的哭声。

“他这是没吃饱呀。”三婆婆说。于是家家盛出一海碗吃食,陆续端到乞丐面前。乞丐看都不看,也不说话,只是止住哭,虎咽而尽。也不知吃了多少碗,乞丐终于倒卧在地上,立即鼾声如雷。孩子们仍然盯着,淘气的不免找根草棍东捅西捅的,乞丐只顾睡,毫无反应。孩子们渐渐觉出无趣,陆续走开了。

从此门洞似乎成了乞丐的家。他吃饱就睡,饿了就大哭。大家不免有些厌烦,要饭也不能这样要啊,何况饭量这样大。但家家还是端来吃的,只是慢慢地吃食没有那么好了,有时竟有些像猪食。乞丐也变得刁钻,遇到不好吃的,他尝也不尝,直接把碗扔出去,碗碎了,吃食洒了一地。人们禁不住骂道:“你娘的个 ×!”

男人们先失去了耐心。那年月,寻点吃食不易,偏偏碰上这么个东西,还不如养头猪养条狗呢。于是起意要赶乞丐走。乞丐看出不妙,绕着门洞的石柱飞跑,一边“哽哽样样”地哭着,有时指着手里的那本奇特的书“嗷嗷”地叫着,根据追击者的速度时快时慢,但是好像永远也追不上。

人们这才发现这乞丐是个哑巴,摇着头叹着气,心先软了。唉,就让他这么呆着吧,一个可怜的哑巴。

哑巴继续每天吃了睡、醒了哭。他那哭也许并不是哭,只是一种说话方式,谁知道呢。只是这样一个哑巴乞丐,偏带着本书,总让人怪猜不透的。没人知道那是本什么书,乞丐谁也不给看,睡在地上的时候书紧紧地压在身下,抽都抽不出。有个大男孩试图搬撬他的身体拿出书,那睡着的乞丐眼都不睁,大手猛地一击,男孩差点摊倒在地上。从此再没人敢碰他的书了。好久好久,那书一直是孩子们打赌猜谜的对象,只是永远不知道谜底。

有二十几天吧?乞丐一直呆在门洞里。人们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出来进去的,都要朝他看一眼,带着些同情和爱怜。

突然有一天,乞丐不见了。完全无影无踪,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只有门洞地上的他睡过的痕迹默默证明着他曾经存在过。

人们很快淡忘了那乞丐。几乎就在乞丐消失的同时,村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狗。那狗极脏,浑身厚厚的油腻与那乞丐倒有几分相似。就像乞丐的棉袄一样,狗的皮毛几乎看不出颜色,只是隐隐可以辨出是条花狗。

喜欢神怪故事的陈老师幽幽地说:“这狗是那乞丐变的吧?”陈老师并不是老师,也许曾经教过书,总之大家都叫他陈老师。

众人吓了一跳,点着头,觉得有些道理。信神信鬼不一定都是迷信,它体现着人们心中善良的愿望。婆婆们议论着说:“人狗同宗呢。”她们大都不识字,并不真懂她们似有若无的信仰,可她们总愿意善待一切生灵。

可花狗看来并不是乞丐变的!它的行为,几乎与那乞丐完全相反。它从不向任何人摇尾乞怜,而是像狐狸一样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它高昂着头,两眼炯炯发光,并不满地觅食,倒像傲视一切似的。

花狗不吃人们施舍的任何东西,哪怕是骨头。它也不像一般的狗走一路尿一路,它走着,神情仿佛树林里孤傲的狼。

猜不透花狗吃什么,它像是吸收天地灵气存活的,因为它似乎什么也不吃,却总是保持它的精神和姿态。

也不知道花狗在村子里干什么。它与谁都没有关系,谁也不理睬,可它还是天天在村里走来走去,一幅忙忙碌碌的模样。

花狗拖着的尾巴像丧家犬。有人心生疑虑,这奇怪的狗该不是什么灾星吧。这疑惑像一滴墨水掉到水里,慢慢浸润开来,使怕事的人们心中乌云不散,连眼皮都不时紧张得直跳。

正当人们唧唧咕咕的时候,花狗突然消失了。不知道是去了别的地方,还是被人打死吃肉了。才几天,人们就忘记了那条狗,议论起一桩伤风败俗的事情来。他们说,想不到那少言寡语的蔑匠有才倒挺花花肠子的,他用竹簧编个漂亮的花篮,把育林媳妇骗上了床。两个人你来我往,比两口子还亲热。可怜的育林在青枫江上修水利,还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呢。

齐顺爷起得很早。他从门前的台阶上拾级而下,正要穿过那公共的门洞,往他家的河边厕所去。天刚蒙蒙亮,看不大清楚。不过他用不着看,脚下的石头台阶虽宽窄不齐、高矮不一,可走了几十年了,每级台阶都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熟悉。

经过门洞的时候,齐顺爷差点摔了一跤。他笑骂着自己,他娘的真是老了。低头看时,地上竟隐隐约约躺着什么东西。善良的心地怜惜任何生命。齐顺爷顾不上别的了,把地上那动物抱回了家。

点了灯,齐顺爷吃惊地发现,这是那条消失的花狗。但他几乎认不出它来。它更脏了,皮毛差不多已经是黑色。它瘦得皮毛骨,浑身上下都摸不到肌肉。花狗已经奄奄一息,两条腿上带着伤。

齐顺爷有经验,这狗活得转来。他盛来些米汤,撬开狗嘴,用给猪灌药的竹筒一点一点地往里喂。他从锅底刮了些锅焰子,黑黑地敷在了狗的伤口上。

狗躺在地上,肚子的一鼓一瘪逐渐明显起来,呼吸越来越均匀。国顺爷点了一袋烟,等着那狗。他看见狗的生命丝丝缕缕地恢复着,似乎感觉到狗的魂魄正从鬼门关掉头跑回阳间。两袋烟的功夫,狗慢慢睁开了眼睛,很无力,但是很坚决地睁开了。狗看了看齐顺爷,又闭上了双眼,眼中淌出两行泪水。

齐顺爷知道没事儿了。他抚摩着狗头,跟狗小声说着话。他帮狗躺了个舒服的姿势,叫它好好地再睡一觉。

还不到早饭的时候,花狗的精神气已经完全恢复。这倔强的狗费劲地站了起来,刚要迈步,又身不由己倒了下去。又站起来,又倒下去。齐顺爷赞叹着,安抚地劝它不要性急,乖乖地养伤。狗听话地躺下了。狗的目光流露出异样的神采。

狗恢复得很快。才两天,它已经能够一瘸一拐地走路了,越来越有力,也不再瘦得可怜了。桂枝娘给狗洗了澡,大家这才发现这狗原来十分漂亮,毛皮油亮油亮的,花纹竟有些像老虎,显得十分剽悍,嘴脸又分明像狼。

从此,这狗就在齐顺爷家住下来了。腿伤一天天好利索,狗的食量也一天天大起来。桂枝娘不免唠叨着有些怨言,但总是让狗痛痛快快地大快朵颐。狗越来越强壮,个头也迅速蹿升。

齐顺爷一家都越来越喜欢这条狗。只是有些看不惯狗朝下拖着的尾巴,这不仅看起来丧气,也使狗更像一匹狼。有一天,狗躺在地上,若有所思的样子,齐顺爷的儿子本强搬了块木墩垫着,一切砍断了狗尾巴。狗大吃一惊,一蹦而起,疼得汪汪直叫,原地团团旋转了几圈之后,夺路奔逃而出。

花狗对齐顺爷一家依然忠心耿耿。它在齐顺爷和桂枝娘面前十分温和。它有些怕本强,可并没有记恨他。狗短短的尾巴朝天耸立着,显得更加威武,奔跑起来更是精神十足。本强很高兴,给狗起了名字,叫做“天虎”。

天虎每天十分忙碌。齐顺爷一大早把牛赶上山放牧,天虎跟着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那些牛开始对它不屑一顾,但不知怎么的,不久就对它十分顺从。这让齐顺爷省了不少心,日子久了,齐顺爷只要解开牛绳系在牛脖子上,天虎自己就可以把牛赶到水肥草美的安全地带。也许动物之间有相通的语言吧,在天虎的调教下,傍晚牛会自动在固定的时刻回到牛栏,而不再需要上山去找了。

护送齐顺爷的二儿子本福上学是天虎给自己安排的第二项任务。本福那时候上小学,每天很早就去早读,早读之后才回家吃早饭。天虎不即不离地跟着本福,自命为本福的保护神似的。本福有时候不免讨厌它,因为天虎竟然会干涉他。他想去小河里摸鱼,去水库边采水草,或者与小伙伴在水库坝上的小房子打扑克时,天虎会在一旁汪汪叫,时间越长叫得越凶,搞得本福很狼狈。

齐顺爷和桂枝娘下地干活时,天虎总是跟着去。到了田边地头,它不像别的狗无聊地东蹿西跳,它支起两条前腿,高傲地坐在那里,让人觉得它很乖,陈老师却说它竟有几分王者之气。让齐顺爷和桂枝娘很有面子。坐着坐着,有时它像是想起什么,突然一跃而起,飞奔而去,不知何往。隔壁三婆婆说,天虎经常在日上三竿的时候跑回家,就在前几天,它硬是从老鹰的利爪中救下一只老母鸡。

有时候,天虎突然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本福说,有同学看见它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的墙外,像是在听课的样子。狗听课?谁都没拿小孩儿的话当真。可是有一回,本福死活找不到自己的语文书了,喜欢读书的他急得直想哭,天虎在他身旁嘤嘤地小声叫唤,惹得他更心烦。见他不理睬,天虎拉着本福的裤腿,直把他拽到河边的大石头上,看见语文书静静地躺在那里。大概是傍晚本福帮妈妈收取晒在大石头上的红芋片时,把书落在那儿的。

本福这才知道,天虎原来异常聪明。他开始教它,简单的算术题它不学而会,用叫声做答。本福改用小棍做道具,天虎飞快地叼动小棍,竟没有一次做错的。本福灵机一动,用小棍摆出火柴棍数学式子,挪动一根或数根小棍使等式相等。他真惊讶,天虎思考一小会儿,居然也能做出来!本福让天虎读语文书。天虎汪汪叫着,真的像是在读呢,只是口齿不清,听不出在说什么。

不久大家就发现,天虎还有另一种聪明。他不仅认识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而且认识每一家的每一位亲戚朋友。即使客人第一次来,它也早已熟悉一般,亲切友好地接待着。如果来的是陌生人,天虎就会把他拦在门洞外,直到有人喝令它放行。但是特别奇怪,本福一个女同学的妈妈,也是桂枝娘的远房亲戚,却永远像是天虎的敌人,每次都遭到天虎的猛烈攻击,有时几乎从她的大腿上撕下一块肉来。天虎唯独对她不辩亲疏,甚至连齐顺爷的命令也不肯听从。

天虎的另一个奇怪举动则完全令人不解。每到傍晚,晴天时正是山尖上只剩一抹橘黄阳光的时刻,天虎必定站在山岗上,面朝东南方向,——那是村子通向外界的出口,——长时间高声狂吠。那吠声听起来非常凄凉,像是悲伤地哭泣,又像是心痛的悲歌,软心肠的桂枝娘总忍不住眼泪汪汪的。齐顺爷曾经和声细气地劝它,问它究竟有什么心事,天虎只是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乖乖地听着,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每天,它仍然站在岗头上狂吠,一样的悲凉,一样的凄厉,不论艳阳高照还是风雨交加,不论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于是村子里议论纷纷。这狗太不像一条普通的狗了,它该不是什么怪物吧。陈老师一会儿说它颇具王者气象,一会儿说它眼中灵光摄人,大家懵懵懂懂地只是不解,心中越来越坚定地想着,这天虎八成是不祥之物。

育林从青枫江水利工地上回家过年。正月十五,几个人聚在他的家里,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

正月十八,育林又去修水利。临走,他招呼天虎送他一程。天虎对村里人都很客气,何况育林很少回家,也就跟着他走了。顺着水库边走过上上下下的山路,又走过水库外蜿蜿蜒蜒的土路,育林一直让天虎跟着;来到大路上,育林还不让天虎回家。一直走啊走,走了三十里,育林要上长途汽车了。天虎正欲转身回家,凶相毕露的育林用麻绳套住它的脖子,把它拉上了车。一路沮丧着,一路哀鸣着,可怜的天虎随育林在汽车上熬过五十里,坐船跨过长江,再坐车十五里,最后又步行了不知多长时间。天快黑的时候,育林把天虎带到一处陌生的树林里,把它系在一颗松树上,充耳不闻天虎的狂吠和哀求,自顾自走了。

忧心忡忡的村里人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怪物也好,灾星也罢,他们总算摆脱了天虎。害怕天遣的他们,不敢害天虎的命,只好把它送到远远的地方。

但是,第二天,仅仅在第二天的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天虎就回来了。带着一身伤痛,脖子上系着半根麻绳,疲惫得迈不动步,让人大吃一惊的天虎啊,从百余里之外独自闯回来了。

桂枝娘一见,眼泪刷地流下来。她………………

2004.9.7, 11.1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