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水生

我的名字叫水生。您猜得没错儿，我就是水里生的。真的出生在水里的哦，不是生在水边，或者家乡在水乡什么的。

您说为了减轻产妇生产时的痛苦，国外有的地方尝试进行水中分娩？我哪有那福份啊，我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村孩子呀。我也不是母亲在沐浴或上厕所的时候出生的。我是生在洪水里的。

呵呵，您说得对，也许我应该叫做洪生、浪生、难生甚至灾生什么的。但是我的母亲并不责怪洪水。她说人活着就离不开水，水是不会有罪的；她还说那年的洪水怪不得老天爷，是人造孽太多了。她把我叫做水生，是希望我平淡如水、纯净如水，莫要为非作歹，祸害苍生。

您想知道我出生的详细情况？嘿，我不知道已经讲过多少遍了，再讲岂不是像祥林嫂似的？没错儿，都是人家让我讲的，我罗唆自己的身世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可我自己心里难受着呢。别看我也都是听说的，可那毕竟是自己的故事啊。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漂亮着呢。十里八乡提亲的多得很，可母亲偏偏看上了一位瘦削的小学老师。这老师披星戴月的忙得很，家里要种田，学校要教书，晚上点灯熬油批改作业，还要天天去求着那些不来上学的人家。忙归忙，可是穷得很呢！也许他穷开心的样子招人疼吧，我母亲到底嫁给了他。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出嫁还不到一年。她挺着个肚子家里地里地干活儿，人倒还是那么漂亮，甚至比做姑娘的时候更漂亮，据说是幸福和美满像蜜糖一样从心里渗透出来，越发显得脸蛋儿白里透红。

我的家乡离长江不远，有条河是长江的支流，河水清澈见底，从来都不发脾气，温和得很、诗情画意得很。所以吧，我的家乡人防洪防涝的观念特别淡薄，年复一年地享受着鱼米之乡的富足生活。

但是那年夏天，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我听隔壁太婆说，她活了八十多岁，从来没见过那么凶的雨，就像天破了个大口子，把天上的水一下子倒了出来。大雨的第一天，河水就开始猛涨，大量田地被淹，大家望水兴叹。大雨的第二天，河水全线漫过堤岸，好多人家的房屋被水冲走，幸存的人畜奋力逃往高处，可我家乡是平原地区啊，能往哪里逃呢。到了第三天，我可怜的家乡已经一片汪洋，只有大树露出肩膀，少数地势高的楼房探头探脑的隐约可见。

我父亲在大雨第二天的时候跑去学校，想抢出些图书资料和课桌椅。去了便不见回来，死活不知。我母亲在家里焦急万分，挺着肚子一趟趟跑到雨地里张望，熬过了黑夜，天亮的时候我家开始进水，水深一寸一寸往上猛蹿。我母亲忙进忙出，终于什么也留不住，在一棵大树上眼看着家里的东西一件件随水漂走，直到房子无声无息地倒塌，坚强的母亲终于眼泪滂沱。

我母亲在树上坚持了很久，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几日几夜。雨时断时续，母亲浑身每一根布丝都湿透了，嘴唇由红而紫、由紫而黑，身体已经不会哆嗦了，极度的困倦时刻都想让她掉落树下。母性的力量多么伟大啊！母亲坚持着，不让求生的欲望熄灭。为了腹中的孩子，她用各式各样被救的希望鼓励着自己。

那时候救援工作已经开始，但十分困难。没有人找到我的母亲，她在树杈上奄奄一息。突然间，母亲远远望见一个人漂在水面上，她惊喜地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起来，尽力挥动着她那已经无力的胳膊。

母亲没有想到，长期的浸泡已经使大地变成泥潭，她栖生的那棵大树禁不住她的摇动，缓缓倒向地面。母亲尖叫着，身体没有到达水面，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远处的那个人是我家乡有名的坏蛋，趁着洪水抢人财物的时候被浪头卷走，随波逐流了很久，最后总算捡到一个漂在水面上的木盆。他望见有人随着大树倒下，就赶快把木盆划了过来。

洪水并不总是祸害啊，它也锤炼人性的。这坏蛋没有找到呼救的人，心中着急着只想到救人。他跳入水中，摸索起来。这个不干活的懒人，在河里摸鱼摸虾倒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他绕着大树摸来摸去，越来越着急，他担心着水里的人挺不过那么长时间。

突然间，他的手碰到了一个柔软的小东西。他吓了一跳，莫非是婴儿的脚？他另一只手也探过去，很快找到了另一只脚。他顾不上太多，连忙拎着双脚就把孩子拖出水面。小家伙一丝不挂，双眼紧闭，面无表情，四肢也毫无动作。绝望之际，他惊讶地发现婴儿的身体居然是热的！

他想把孩子放到他的木盆里，却十分恐惧地看到木盆正在漂走。他抱着婴儿奋力奔过去抓住木盆，又感觉身后似乎有些阻力。抓到木盆的同时，他吓得合不拢嘴：婴儿的腹部有根带子抻着，他认出那是脐带！顺着脐带，他很快找到我的母亲，把她搬到木盆里。母亲浑身冰凉，似乎已经死去。

不用说，这婴儿就是我。手忙脚乱中，我的救命恩人把我塞到母亲怀里，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我这才真正来到人世，哇哇大哭起来。

黄泉路上的母亲啊！儿子的哭声唤醒了母性的光辉，吓退了阎王小鬼。母亲慢慢睁开疲惫的双眼，心满意足地看到我的小身体，不由得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但母亲终于没有挺住。她用虚弱的声音给我起名水生，把我交付给我的恩人之后，就又一次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随着我的恩人在木盆里漂浮着，又饿又冷，几死几生。洪水慢慢减退的时候，我们终于获救。我的恩人，后来做了我的父亲。

2004.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