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旧作,一个手模特的故事。贴出来好玩。

 

纤纤有双与众不同的手。

阳光和阳光不同,花儿和花儿不同,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人与人也不同,一个人的手当然跟别人不一样。

纤纤的手,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十指修长如葱削,很多人都这样,这没什么特别。白白嫩嫩,看起来如玉天成,摸上去柔凝似脂,很多女孩都这样,这算不得希罕。轮廓和谐,手与腕仿佛水天一色般自然有灵,艺术的手也许都这样,这不是很鲜见。指甲晶莹剔透,虽无油而光彩奕奕,虽无言而宛如善辩,健康的手也许都这样,这不是很珍贵。

纤纤的手,不止如此。

纤纤当然长得也很漂亮。脸蛋儿清秀得像画儿上的人,身材正是时髦的人比黄花瘦,透出那份儿让人担心劲儿,小小的胸、窄窄的臀渗出些青涩,似乎是故意在不成熟中竟钻出些叫人期待的甜味儿来。手如其人、人如其手,纤纤的手是她人的缩影,纤纤的人又是手的夸张。

纤纤是苦人家的女儿,所以她没有条件娇惯。她只有粗茶淡饭来裹腹充饥,不择饮食的她却出落得水汪汪、精灵灵,她的身材、她的皮肤,就像青山绿水一样自然而然地美丽。她每天必须干活,一双手总也不得闲,她的手上下翻飞地做着什么的时候,看起来却像翩翩起舞般爽心悦目,也许正因了这份逸致,她的手从不知什么叫粗糙,别人长茧的地方她也婴儿一样的细嫩,粗使丫头的命,却是金枝玉叶的手。

弱胜强,小胜大,玲珑却是精华在。纤纤的手,是她的精髓。倘使画家画了去,她的手也许只是一双漂亮的手——因为缺了神韵。是的,她的手与众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她的神,这不是画家能够描摹了的。正如她坐着仿佛一幅活的画,她的手静静地放在那里,却好像正在诉说着柔情蜜意。她的手就像她的人,没有笑容的时候,好像也在笑着,总是那么开心可爱的样子。她的手会跳舞,她的手甚至会唱歌。她的手是爱的使者,她的手是情的媒人。最令人吃惊的是,她的手居然好像是哲学家!她的手能够从她的苦日子里品出许多甜蜜,从她的辛酸里发现许多浪漫,从她筋疲力尽的劳作里产生寸寸柔肠。

纤纤打小儿就听惯了别人的夸赞,她是用赞美浇灌着长大的。从这些赞扬中,她知道了自己的美丽,听出了父母的骄傲,也学会了分辩别人真心的赞叹和言不由衷的嫉妒。她像原野上的花花草草,阳光照耀着、雨露滋润着,自自然然健健康康地长大,并不在意人们的是非议论。她知道天生丽质只是上苍的垂青,当不得真,甚至换不来饭吃。

她几乎要厌恶自己。小小丫头的她,似乎是大人们摆弄的漂亮物件;大了上学了,她又简直成了学校炫耀的花瓶。“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丫头!瞧瞧这脸蛋,跟洋娃娃一样,粉粉的、嫩嫩的!”大人感叹着,然后用粗糙不堪的大手摸得她脸蛋儿生疼。“纤纤,明天教育局领导来检察工作,你在校门口迎接!”“纤纤,××国××要人访问我国,派你去机场献花!”她就像蓓蕾初绽的小花儿,一次又一次去陪衬这些道貎岸然的达官贵人们。

她的手却是她的救星。她静静地坐下来,从小手套中魔术般地拿出双手,令人厌烦的赞叹声就会嘎然而止,说话人就像中了邪,呆立不动,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提高一个八度惊叫出声:“呀——!”然后话题就转到她的手上来了。不管怎么说,谈谈手总比拿脸蛋儿让人当玩艺儿要好得多。

无论走到哪里,“注目礼”是她每天必须享受的,她简直是沐浴在男人色迷迷甚至猥亵的凝视和女人嫉妒甚至愤恨的眼光中长大的。她习惯地挥挥手,就像赶走一群苍蝇——这招儿很灵,多半,凝视的眼睛就会转向她的手,然后,那些目光就像淘气的蝴蝶,随着她的手在她身前身后上下翻飞。

纤纤很怕坐电梯。其实也不是怕坐电梯,是怕电梯里那些似乎能吃人的眼睛。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笔直地站在电梯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下意识地,她把垂到胸前的头发掠到后面,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就在这一刻,她在眼角的余光里注意到一双热辣辣的眼睛,它很有些与众不同,眼神里写满惊讶,又饱蘸欣赏,还夹杂些期待和企盼,竟没有一点儿通常的那种让人难堪的成份。不知怎么的,她似乎不讨厌这双眼睛。

出了电梯,她好像还感到那双眼睛的存在。她顾不上多想,她急匆匆地看着门牌号码,她是给爸爸认识的一位教授送东西来的——大信封里是教授的论文,她爸爸那时候是一家杂志的编辑。

从教授的办公室里出来,她居然还能感受到那双眼睛。她很奇怪,不由得前后左右地看一看,可是并没有什么人呀!她忍不住冲自己笑了笑:真傻,呵呵!

纤纤很轻松,很快活。不论大小,每完成点什么任务,她都觉得天空好蓝好蓝、景色好美好美,连街上走着的人儿一个个都可爱起来。她无声地哼唱着涌上心头的旋律——只有她自己懂得的兴之所致的旋律,轻快地走出了教授的大楼。

突然间她停下脚步。咦?那——双——眼——睛?!它、它、它怎么还在跟着我?它……究竟是我的影子还是我的幻觉?

她慢慢地把头转向左边,又慢慢地把头转向右边,然后迅速掉转身体,同时用眼扫描周围的人群——可,还是没有找到那双眼睛。我这是怎么啦,她想,莫不是神经了,莫不是阎王小鬼跟着我……哪里有什么阎王,哪里有什么小鬼!她习惯性地挥挥手,像是要赶走那双眼睛,也赶走这纷乱的思绪。

可是那双眼睛——对呀,似乎还不只是眼睛,还有那留着小胡子,看起来有些老成,却挡不住青春的稚嫩与调皮的灵气的面庞,还有那飘逸的像是在跳舞的长发……这难道真的只是我的想象?纤纤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呵呵,我这是想男人了?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是这幅尊容吗?

纤纤走到公共汽车站。纤纤上了公共汽车。纤纤下了公共汽车。纤纤走进她家的大院。一路上纤纤总是若隐若现地恍惚看见那眼睛、那面庞。纤纤有些气恼起来,她有些生自己的气,怎么变得这么拿不起放不下呀!天真的纤纤,竟有些心事重重起来。可是那双眼睛,却有些不像是自己的想象,它竟然能够左顾右盼,而且越来越生动,眼神中增添了越来越多的焦急、越来越多的渴望……

纤纤正要走进她家楼下的单元门,突然被一个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人挡住了去路。纤纤不禁尖叫了一声,说,你要干什么?!但她瞬间便安静下来。她已经习惯被人拦住去路没话找话地搭讪,被人跟踪跟到家门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有的是应付那些人的经验。她也并不怪罪他们,虽然他们火辣辣的,甚至色迷迷的,但她原谅他们的爱美之心,她知道自己的吸引力。

然而当她看清这人的脸,她愣住了:这正是那双眼睛、那幅面孔!原来一路上她并不是幻觉,原来这人一路上一直跟着她!可他又是怎么若隐若现的,每当她想要找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却又不知去向了呢……

这人满脸通红,他不敢看纤纤,低着头嗫嚅道:我……你……你是……我是……足足有两分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纤纤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跑开,她用了至少五分钟才弄明白,这个害羞的小伙子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惊讶于纤纤仙女般的高贵气质,想邀请她去学院为她作画。

纤纤竟然没有拒绝。她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自顾自袅袅婷婷地就上楼了。那小伙儿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跟上来。

后来,那长发长须的清秀小男生来找过纤纤很多次。他总是在楼下远远地站着,既不喊叫,也不问纤纤什么时候会出来。他站在那里,同他的红格衬衫、牛仔裤和白旅游鞋一起,成了纤纤楼下的一道风景。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在等谁。看见纤纤从楼里出来,他也并不上前搭话,直到纤纤走远了,他才离开。很多次,纤纤从阳台的窗户偷偷往下看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光彩,看着看着,轻轻地叹口气,慢慢地回到屋里。

纤纤终究没有跟他去学校画画儿。他来找纤纤那么多次,纤纤只跟他说过几回话。纤纤的语气很温柔,态度却透出坚决。小伙子并不失望,还是经常来找他,还是那样远远地等着看着,也从不买什么花儿草儿的礼物送给他。毕业离开学校的前一天,他最后一次来找纤纤,还是那样儿。从此,纤纤再也没见过他。

纤纤喜欢看书。很多书她都买不起,她就到书店里去看。大大小小的书店她都去遍了。慢慢地,她发现她有些讨厌大书店。大书店人太多,太嘈杂,不是个读书的环境,倒像是个卖油盐酱醋鱼肉米面蔬菜水果的大超市。书也太多,却又往往找不到想要的书在哪里,更恼人的是,经常是上回看过一半儿的书,下次她再去的时候却不见了,捉迷藏一样儿的找了半天总算找着了,又不是上次看过的那本儿。小书店好,她喜欢,就像她喜欢发卡头花这些小东西一样。小书店很安静,一家儿跟一家儿不一样,透着些个性,又显出许多温馨,令人流连忘返。小书店书不多,却往往藏着惊喜,突然之间看到一本喜欢的书,就像在人群中碰见打小儿分开的小同学,又像在市场上遇见多年不见的小吃,那份惊讶、那份喜悦,是在大书店里找不到的。去的次数多了,小书店便仿佛成了自己的书房,亲切而熟悉,每次都可以随手取到上一次看过的书,甚至连页号都记得清清楚楚。

纤纤在书店看书,都是两脚比得齐齐的,直挺挺地站着看,从来不像别人那样蹲着或者坐着。她能够一直就那样一种姿势看着书,不感到累也不感到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手里的书所营造的世界中。直到突然想起来,呀,过了时间了!或者,偶然间一抬头,发现天都黑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把书小心翼翼放回书架,慢慢地走回家,心里头还在憧憬着书里的情景。

纤纤静静地站着看书,是书店的一道风景。她全心全意地看书的时候,别人却经常在看她。她从书架上取书的时候,经常让看书的人停下来看着她的动作,像是欣赏一段无声的舞蹈。小书店的老板们很喜欢纤纤,他们都希望纤纤经常光顾自己的书店。不仅因为纤纤漂亮好看,小老板们也爱美啊,纤纤画龙点睛般地缀饰了书店,也让他们自己的眼睛很享受;更因为纤纤能留住书店里的人,吸引书店外的人,给书店带来更加旺盛的人气。所以,在很多小书店里,纤纤只要去过一次,店里的人就认识她了,下一次她再去的时候,人家都会对她很客气,都愿意她呆的时间越长越好,如果她碰巧买上一本,便能得到很好的折扣。

纤纤最常去的,自然是离她家大院不太远的一家书店。这家名为憩泊斋的小书店,店堂面积不大,布置得优雅而舒适,竟温馨得有些不像是书店。憩泊斋的品种却不算少,更令人兴奋的是,书店经常摆着些出版时间稍长的好书,既便宜又好看,让人感觉到书店对读者精神和心灵的关怀。憩泊斋在店堂里侧摆放着不多的几个座位,兼卖一些茶水点心,这更是一般书店所没有的。不过纤纤从来不去坐,她照例总是笔直笔直地站着看书。

纤纤看书很杂,从严肃而晦涩的世界名著到或通俗或唯美的流行小说,她都兴之所致地随心而读。如果要说偏爱的话,她喜欢书里有一个女主人公,命运曲折而悲惨——那些书赚走了纤纤多少眼泪啊,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爱读这样的凄凄惨惨的故事。但是无论如何,这些文字建构的世界每每让纤纤心驰神往,纤纤经常不自觉地走进书里,让自己扮演女主人公的角色,设想自己如果遭遇同样的境地该是什么样儿的结局。

纤纤现在读的这本书写的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漂亮女孩,她并不是先天聋哑,她本来是跳舞的呢,她跳的小天鹅曾经名噪一时;但是在父母双亡、沦落异乡之后,强烈的刺激和极度的惊吓竟使她突然失声——那份艰辛与曲折,真叫纤纤柔肠寸断。她真想去书里把把女孩领回家,帮她治好她的病,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呀。这本书不仅故事美,装帧也非常漂亮,插图的木刻画出自一位名家,刀法老到而传神,用纸也很华贵,封面尤其慑人心魄,可就是……有点贵。

纤纤全神贯注地读着。坏蛋就要来了,小姑娘你快跑呀……她想着,一边翻过书页。突然间她尖叫一声,猛烈的疼痛使她从书里跳出来:原来是书页像刀片一样把她的手划破了。这样的事她经历过很多次——如今很多书的用纸太好了,却也太锋利了——她镇静下来,用左手按住右手受伤的中指,她想一会儿血就会止住了。一阵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紧皱眉头,差点掉下泪来;血却没有止住,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左手渗出来,甚至有一滴掉在了她放下的书上。她手忙脚乱地想把书拿开,可是手上的血却把书弄得更脏了。这可怎么好,她想。

一方雪白的纸巾从左后方递过来。用它擦擦吧,一个温和的声音说。她扭头看去,是一张清秀的脸,挺面熟的。这人也是这家书店的常客,纤纤经常碰见他;他不像纤纤总是站着看书,他一般坐在书架下端的矮柜上。他有一个怪癖让纤纤暗暗好笑,他坐着的时候总是把右脚踩在左脚上,好像这样的姿势很舒服。

纤纤没有接纸巾。她怕她一松手,血会涌出来更多。纸巾的主人见状,急急绕到纤纤的前面,直接把纸巾按在了纤纤的伤口上。纤纤用泪眼汪汪的眼神冲着他笑笑,轻声说,谢谢。他又忙忙乎乎地翻他永远背着的大书包,纤纤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呆呆的傻看着。一急,他把书包底朝天往地上一倒,几本书、几支笔和一堆乱七八糟的零碎儿溃不成军地摊在地上,他飞快地从里面拣出一个脏兮兮的创可贴,撕开来,就要往纤纤的伤口上粘。纤纤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由着他了,他的动作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疼了她似的;她觉得他的手好暖和。

两个人同时吁了一口气。看着那本不堪入目的书和地上那堆东西,两个人对视了一下,相互笑了笑,忍了一忍,他们终于笑出声来——只是不敢大笑,因为这是在书店;要搁在平日里,纤纤准得笑弯了腰,直笑得眼泪流出来。

男孩从地上把他的东西往书包里装。纤纤看看她的手,不由得吃了一惊:创可贴并没有止住血,鲜血像石缝里倔强的小草,正偷偷地往外拱呢。

男孩也注意到了。他不再一件一件地收拾,他把地上的东西一古脑儿塞进书包,抬头说,伤口很深,几乎切下一块肉来,看来还是得赶快去医院。

那纸怎么像刀子一样,纤纤艾艾地感叹说。

纤纤盯着那本弄脏的书,没有挪步。书弄成这样,当然得买走比较合适,可是纤纤只打算看书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当然也没有钱。

男孩看了她一眼,没吱声,拿起那本书径直就去付了钱。收款台在店门口,纤纤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一眼自己的手,看一眼那男孩。男孩扬起一只手,用拇指指向外边挥挥,让她赶快走。

纤纤是走路来的,男孩骑一辆挡泥盖儿高高的山地车,没有后座。他看着纤纤的手,问她坐在前梁上愿意不愿意。纤纤很乖巧的样子,很听话地坐了上去,扭过脸冲男孩笑了笑,脸上有些红红的,她觉得情侣才会这样骑车呢。

男孩骑得飞快。在医院门口,纤纤发现血似乎不再渗出了,有些不大想进去。男孩很坚决,纤纤只好半推半就地进去上了药,包扎好,男孩甚至强迫她打了一针破伤风(她真的好怕打针呀),两个人才长出一口气。

纤纤说,我真没用,一张纸都能让我受这么大伤。

男孩没有说什么,骑上了自己的山地车。这回他没有让纤纤坐前梁。

那些钱,我会还给你的,纤纤站在原地小声地说。

男孩却听见了。他一只脚支着地,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书,递给纤纤。然后,他用力一蹬,头也不回,飞快地骑走了。

纤纤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她才慢慢地走回家。半路上才想起,她甚至不知道那男孩的名字呢。她只能希望在书店里能再次碰上他。

书页把手割破是常见的,可是一张纸能把手伤成这样子,谁能相信呢。纤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它的的确确就这样发生了。纤纤当时心思全都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一点儿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后来特意用那本书试了又试,却怎么也割不破自己的手指。

女友盈盈嘻皮笑脸地说,谁知道啊,兴许是你特意闹的呢,就为了认识那个小男生——或者说不定就是上帝特地安排的呢。纤纤满脸通红,很恼怒的样子,追过去要撕盈盈的嘴。盈盈并不躲避,两个女孩儿又笑又闹地扭作一团。

纤纤手上的伤很快就愈合了,留下浅浅的一道白印儿,弯弯的一道小弧线,纤纤看着看着觉得很有趣,居然像是她白晳的手指上的装饰。

可是纤纤却一直没有找到那男孩。她经常去那家名为憩泊斋的小书店,后来几乎是每天都去,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就是碰不上他。打听书店里的店员,人家都不知道她问的是谁,甚至笑笑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纤纤似的在人群中那么惹人注目的。

找不到男孩,纤纤心里很有些不安。白白地害人家花了上百块呢,纤纤觉着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给他。可不知怎么的,这份不安慢慢地有些淡了,见不到他的失落却明显起来,男孩的清秀的面庞、骑车离去的身影,随着日子的流逝在她心里反倒越发地清晰起来。

她又一次惆怅地走进憩泊斋,心里灰灰的。突然之间她眼睛一亮:是他!是他!他像往常一样坐在矮柜上,右脚踩着左脚,捧着一本书很专心地看着。纤纤又惊又喜,轻快地跑过去,最后双脚一跳蹦到他跟前,像老朋友一样打招呼说:嘿!

憩泊斋的隔壁是家小茶馆。两个人坐到茶馆临街的大玻璃窗下,纤纤似乎有些生气,急急地盘问说,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一直找不到你。男生说他带学生去外地实习去了,去了有将近两个月呢。纤纤又拿出准备多时、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的钱来,就要还给男孩,他却很自然地推回她的手,淡淡地笑着,眼睛里闪着光彩,说,就算你请我喝茶好了。纤纤争辩说,请喝茶是请喝茶,再说喝杯茶也用不了这么多。两个人手捂着手推来推去,很自然很亲切,过了一阵纤纤才醒过神来,抽回自己的手。两人都笑起来。

男孩名叫培培。纤纤说,听起来不像男孩,倒像个女孩的名字,蓓蓓。

培培有些脸红地说,都这么老了,还男孩女孩的。

纤纤很自然地追问,多老呀?多老呀?

没想到培培比纤纤还小一岁。更没想到他已经是旁边那所著名大学的副教授了。纤纤佩服得不得了,她无论是神态、语气还是举止,都显着比他小,小很多,像稚气未脱的中学生呢。

那你教什么呢?她问。

培培轻描淡写地说,计算机。

纤纤两眼放光,她很向往地说,那我可不可以去听你的课呀?纤纤从小身体有些弱,春风一吹她感冒,秋霜一落她着凉,很有点林黛玉的味道;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她病病秧秧了好长时间,没有考上大学,所以她一边上电大,一边学电脑打字呢。键盘虽然摸熟了,计算机对她却还是很神秘;再说正规的全日制大学生总令她心生羡慕,能在他们中间坐坐也是好的呀。

这有什么不可以,培培说,不过你怎么会对我的课感兴趣呢。

自自然然地,培培问起纤纤的情况。纤纤说了。她自己都很奇怪她为什么一点都不设防,几乎从小到大竹筒倒豆般地汇报给他了。

培培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轻轻点头,一个字都不插话。最后他轻声长长地哦了一声。

无语。培培看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纤纤看着培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培培转过脸,像下定决心一样地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有兴趣没?不过有些太枯燥了——他又补充说。

培培说他有一个项目需要大量的录入工作,可是比打字还要无聊,只用到1234567890十个数目字,操作小键盘就可以了。简单,但要求快速、准确。

纤纤十分兴奋,她很认真地说,有兴趣,当然有兴趣啊。她学了打字,一直还没有用武之地呢,小键盘就小键盘吧。

过了两天,纤纤按照培培给的地址找到一幢两层的小楼。培培在二楼楼梯口等着她,领她走进一个大房间。纤纤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电脑,许多女孩儿坐在电脑后面,左手翻纸页,右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双手像是在跳舞,击键声像交响乐——或者是秋天田野的虫鸣合奏。

培培说,你真能美化生活。呆久了你说不定就会烦呢,机器的轰鸣和单调的击键声还是很嘈杂的。

原来培培有一个自己的小公司呢。他接了公安局人口普查的一个项目,所有的录入信息都是用数字表示的。录入员只要经过简单培训,就能够又快又好地适应工作。

纤纤觉得这份工作不难。她加入那群女孩,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完全熟练了。

纤纤不知道,她的手在键盘上敲击的时候,比那些她说像跳舞的女孩还要好看,配着她专注的神情和颀长的颈项,好像一只小鹿在山野间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她也不知道,培培经常站在他的小房间里,用他那双清辙却好像有些迷惘的眼睛,有事儿没事儿地透过玻璃看着她。

培培有课的时候,纤纤就去听他的课。他讲课讲得很好,纤纤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他生动的描绘和形象的比喻纤纤当然是懂得的,她常常和他的学生们一起笑出声来。

培培讲计算机网络。培培说,计算机就跟人一样,计算机网络就跟社会一样;计算机在网络中是独立自主的,就跟人在社会上平等的人格一样——角色分工有所不同,地位有所不同,但都是独立自主的。培培说,就像人是群居动物,计算机也不能忍受孤独,它们需要互相联接在一起。他还说,就像人际关系通过有形无形的多种纽带连接在一起,计算机的互联也有多种方法,可以通过电缆有线连接,也可以通过微波、卫星等无线连接。

他讲得真好,我要是早些有这样的老师有多好!纤纤想。培培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纤纤看着他有时候未免有些走神儿。

刚开始听课的时候,纤纤有些自卑,她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最后,一下课就急匆匆地跑到教室外面。慢慢地,她发现并没有谁在歧视她,大家都当她是同学,偶尔也有人叫声“同学”问她点什么。她越来越放松,培培讲的内容呢,她能够听懂的也越来越多了。甚至有人偷偷塞给她让她脸红的小纸条儿。

纤纤很快和培培熟悉起来。两个人不再那么客气和拘谨,随随便便地说笑多起来了。下课的时候,他们完全像师生在对话;中午吃盒饭的时候,他们又亲密得像兄妹俩。

两个人越是熟悉,纤纤越是钦佩培培。培培的能干让她钦佩,培培的成熟让她钦佩,培培的深刻让她钦佩,可是培培还有一颗儿童般天真的心,这更让她钦佩。她经常很奇怪,她明明比他年龄还大一点儿,可两个人都觉得是她小。她有时候觉得他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有时候又觉得他像少不更事的小孩儿。

有一回,纤纤帮培培把作业本送到他的宿舍。培培的课布置作业次数不多,但是量挺大的。他认为基本概念无比重要,所以不仅在课堂上十分强调概念,而且自己编写大量选择题、填空题帮助学生巩固概念。他有时候让学生长篇大论像写文章一样地做论述题,有时候又让学生用手写大段程序——他说思路和算法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纤纤第一次来他的宿舍。培培有些手忙脚乱地,一边忙着倒水一边连连说,请坐请坐。

纤纤微笑着,心里觉得他完全不必那么忙乱的样子。她发现培培非常整洁,他的宿舍不像一般的男生宿舍那么脏乱不堪。书不多,电脑却有三台,其中有两台机箱四敞大开地露着“内脏”——这是唯一显得凌乱的地方,纤纤想。

两个人都坐下来,恢复了往日的那份熟悉,开始闲聊起来。

突然之间,培培打断话题,望着高耸的作业本说,纤纤,你帮我改作业吧?

纤纤满脸通红。她说,我?我帮你……改作业?

培培并不是开玩笑。他喜欢创造性工作,批改作业却包含大量重复劳动。尤其是那些答案唯一的简单题型,只要给出标准答案,任何人都做得来。他不好意思让学生自行批改,也不敢让别人去干,而纤纤是个特殊的学生。

听了培培的解释,纤纤脸上的红云飞去了一些。可她还是不同意。

培培做出生气的样子,虎着脸说,不愿意是吧?那我可要不高兴了!

纤纤不言语,咬着上唇摇摇头。其实心里已经快点头了。

培培又说,那……那算我聘你当助教,这总可以吧?耽误的时间,我给你开工资好了。

纤纤连声说,不好!不好!我帮你就帮你吧。

从此纤纤就帮助培培改作业本儿。当然,那些她称之为“长篇大论”的论述题,她是不敢碰的——她当然也看一看,其实是想跟着学点什么,而且感染了老师的幽默,学生们的作业有时候也挺风趣的呢,读着也开心。

纤纤继续在培培的公司里当录入员。纤纤继续在培培的课堂上当旁听生。更主要的,纤纤继续给培培当编外的助教。她帮培培判作业的时候,是在他的宿舍里。刚开始的时候培培总陪着她,后来培培不是总有时间,她就自己进出他的宿舍,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样。

两人的关系很纯洁。偶尔视眼相遇的时候,纤纤总不免有些害羞,有时候脸莫名其妙就红起来。像明媚的阳光下,青青的山坡上一块儿吃草的两只小羊,他们虽然经常在一起,他们虽然已经很熟悉,但是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就算中午一起吃快餐的时候,纤纤把不想吃的肉夹到培培的饭盒里,也是那样的自然和谐,既不曾有一星半点儿不合适的念头,也没有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纤纤帮培培判试卷呢。试卷量很大,总共有十页之多,选择题就有50道。纤纤专心致志地工作着,从下午到晚上。培培出去,又回来,又出去,又回来,纤纤却始终像一尊会动的雕塑。

呵呵……纤纤无声地笑起来。这份试卷答得很不错,许是它的主人时间太充裕了吧,不然就是考试的时候实在太饿了,他在试卷的空白处画了一只贪吃的大胖猫,张开的大嘴夸张得超过身体的高度,嘴里一层层叠放着一个五层的大汉堡、一个整只的大火腿、一大堆青菜、一个巨大的三明治、三块比萨饼,中间还夹着一大块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的大圆球子,左手紧抓着一只大鸡腿,右手很费劲地攥着三个鼓鼓的大包子,正努力地要往嘴里送呢。

纤纤想把这份好笑指给培培看,回头一看,培培歪在那里睡着了。培培中午从来不休息,晚饭后却经常睡一会儿,他说这样可以一直工作到深夜两三点钟都不会犯困。

嘴角挂着的微笑还没有褪出,纤纤的心里涌起一股淘气的念头。她觉得培培的睡姿很滑稽,如果加工加工……呵呵。她掏出自己的口红,轻轻走到培培跟前,在他的左脸上涂了一大块圆圆的红——培培的左眼角稍微抽动了一下——又在他的右脸上涂了一大块圆圆的红——培培的右眼角也稍微抽动了一下——再把嘴巴夸张地一涂,哈哈,活脱脱的一个小丑么!

纤纤正要继续“创作”,手上的口红却突然被抢走了——培培醒了。他坐起身来,右手高举着口红,一边寻思着报复的方法。纤纤笑着,要去夺回口红来。培培抓过她的手,用一只左手握住了她的两只手——喔,他的手劲好大呀,纤纤想要抽回来却动弹不了——右手里的口红涂向她的双手。

纤纤心里想拽出自己的双手,却发现自己慢慢地不反抗了。培培借着这个机会,在她的双手上飞快的画了两颗心,紧紧挨着的两颗心,被一支飞来的箭射成一串。

纤纤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飞过两片红云,慢慢地红到耳后。她正决心抽回双手呢,培培已经画完,主动松开了。

纤纤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左手上有一颗心,可也有右手上那颗心的一部分;右手上有一颗心,可也有左手上那颗心的一部分。她知道,要是自己把两只手并拢,两颗心便相互补充,便都完整了。

纤纤有些恼怒的样子,她一边嚷着你怎么那么坏呀,一边伸出手想把手上的红蹭到培培的身上。培培身子向后一让,躲过了她的手;纤纤却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倒在培培的身体上啦!

纤纤脑海里一片空白。想要直起身来,却好像没有力气。培培张开着的不知所措的双手慢慢地放肆起来,轻轻地拥住了纤纤。

纤纤真的很奇怪自己呀,她居然没有反抗。她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培培的身上,双手无意识地搂住了培培的脖子。两个人的脸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眼睛第一次这么不躲不闪地相互凝视。纤纤想,他的气息真好闻呀。

纤纤说,你真坏!

培培说,你这小傻瓜!

不用说,防线一经突破,纤纤身不由己地爱上了培培。培培呢,似乎很含蓄的样子,可眼里的深情却隐藏不住,恰似一潭碧蓝的秋水。两个人很快便如胶似膝,天天手牵着手旁若无人地走在一起。

双燕又南飞。暑往寒来,纤纤和培培筑起了温暖的爱巢。

双燕又北归。冬去春回,纤纤和培培爱的枝头有了硕果。

快乐的日子总是太匆匆。纤纤恍惚置身蜜糖,甜蜜而知足。家务的劳作,育儿的辛苦,在她看来,都是由一缕缕温馨组成的。

虽然,有时候她也感叹:啊,我这双手可是越来越粗糙了。她有时候也怨培培,说,是你,是你,都是你!把我变成黄脸婆,把我的手变成秋天的秃枝。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是的,天下至柔者莫过于时间,它无形无影,却无往不胜。它有时候是天使,把青春送给少年、将春风赠予原野;它有时候是恶魔,让生命枯萎老去、叫美丽失却光彩。时间也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纤纤。她的倩影依然美丽,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却绽放着成熟的风韵。她的双手仍然是她的骄傲,可是时间不容置疑地留下了它的踪影,白嫩处悄悄萌动着极细极小的皱纹,生活的磨练催生了变粗变糙的恼人小草。

纤纤的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她快乐的心情增添了更多的内涵。她读到一首诗说“惆怅人间万事违”,她很不赞同,她说她是快乐人生万事通;可是不经意地,诗意却慢慢感染了她,她宁静的心像是被春风吹皱,竟自增添了一丝丝的惆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纤纤有了一种新的习惯。她喜欢什么也不做,呆呆地坐着发愣。有时候,她甚至会找一个幽静的去处,专心致志地独自发呆呢。

纤纤走进这家叫做“圆缘园”的小茶馆。它以前就是纤纤和培培第一次喝茶的地方,不过现在这条路十分繁华,茶馆也顺势将业务大大扩张,天天人来人往的,显得很热闹。最近,圆缘园新开了一种畅饮的业务,可以不受时间和品种的限制一直呆到地老天荒,这更使得曾经静谧的茶馆几乎变成了闹市口。纤纤却不在意,她有一种万众面前视而不见,独自保持孤独和宁静的本事儿。

纤纤坐到她习惯的一个临窗座位,叫了一杯酸酸甜甜的柠檬茶。透明的茶杯放在她面前,冒着丝丝热气,她并没有急着去喝。纤纤两手托腮,双肘支在桌面上,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好像在深思,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偶尔不自觉地轻轻叹一口气。她的眼睛清澈见底,还是那么纯洁;她的神采在宁静中悄悄地散发着,像一股浓香,让旁人无法忽略。

纤纤没有注意到,有一位神采奕奕的中年妇女走过她的窗前,刚刚经过又掉头往回走,然后又调转方向,盯着看里面的纤纤。纤纤的眼光与那妇女的凝视相遇,她甚至微微笑了笑;但这完全是不自觉的,她根本没有意识到。

发呆的纤纤不容易被打搅,她的精神气儿不知道在宇宙中什么遥远的地方漂荡着呢。她完全不知道,在窗外盯她的那位中年妇女已经坐到了她的侧面。——其实那是机遇在呼唤她呢,因为机遇总是在人们不自觉的时候降临。

小姐,小姐!中年妇女说,见她没有反应,轻轻碰了碰她。

纤纤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惊,回过神来。意识到有人喊她小姐,她掠过一丝不快,她不大喜欢被人称作小姐,可是现在人们总是用小姐来称呼女性,不管年龄大小。

中年妇女有一点儿尴尬,不过还是不失风度地掏出名片,语速很快地告诉纤纤,自己是手模特培训学校的校长,注意到纤纤的双手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很愿意认识她,一定能够使她红遍九州大地。又问纤纤,手模特知道吧?——纤纤一脸茫然,轻轻地摇摇头——手模特就是专门就手作模特的呀!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这是一项新兴的伟大事业,在这个世纪里一定会大展风光的!

纤纤有些不喜欢中年妇女夸张的用词,又觉得这个人似乎很有些魔力。她在心里找到一缕惆怅。只怕是太晚了,早十年就好了,她对中年妇女说。

中年妇女说,不会,不会!你才多大呀。

纤纤说,我都三十多了哦,儿子都八岁了。

中年妇女真的大吃一惊,不由得用她那职业性的大嗓门和高声调说,是吗?是吗?看不出来!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呀!别骗我,你最多二十四、五岁!

纤纤只是笑笑。这样的恭维她听得太多了。

中年妇女说,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

纤纤好像无法拒绝,还没等想出说什么,左手已经被中年妇女拿了过去。纤纤注意到中年妇女的手也很漂亮,但纤纤的手放在上面,还是像红花开在绿叶上。

中年妇女拿过纤纤的手,连连点头,开始不停地赞叹。她用十分专业的眼光审视着纤纤的手,仔细端详过手背,更仔细地端详手掌,然后逐个“盘问”每个手指,似乎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满意,叫好声连连不断。中年妇女又拿着纤纤的手腕,让纤纤随意地晃晃手,看到纤纤挥动的十指像十个小小天使在跳舞。像是不甘心找不到缺点,中年妇女问起那道小小的白弧线伤痕,审视片刻,又说反倒增添了一种奇特的自然美。最后又要过纤纤的右手,以同样的步骤仔细察看了一遍——莫如说是赞叹了一遍。

鬼斧神工!中年妇女用吓了纤纤一跳的声音说,只能是鬼斧神工!简直太完美了!

中年妇女低下声儿来,说,姑娘,相信我,你的双手是你的宝藏!千万别辜负它!——走,你现在就跟我走!我要让你自己看看你这双宝贝手有多少魅力!

纤纤摇摇头。她说,让我想想行吗。

没问题!中年妇女爽快地说,不过一定要快!收好我的名片,两天之内一定要来找我哦。我时时刻刻恭候着你!

拿出女人之间说悄悄话的神秘劲儿,中年妇女又小声地对纤纤说,妹妹,你的手真的令人惊叹。没错儿,多多少少有些岁月的痕迹,但看不出来,没有我这样儿的眼睛看不出来的!何况人靠衣裳马靠鞍,手也靠打扮呀,有我呢。我是谁,专门培养手模特的!我保证你在全国一炮打响,保证,绝对保证!

纤纤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她注意到才一会儿时间,称呼已经变了三次了。

中年妇女麻利而爽朗地告辞,捏了纤纤肩头一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纤纤觉得肩膀有些生疼,想要继续出神儿,已经没有那份情绪了。

柠檬茶完全凉透了。纤纤一口也没喝,离开了圆缘园。

像说笑话一样,纤纤轻描淡写地告诉培培,她遇到一个手模特培训学校的校长,那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对她极尽赞美吹棒之能事。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校长的名片扔进废纸篓。

培培却兴奋起来。他从纸篓里捡起那张名片,说,好事呀,好事呀!

培培激动得有些口吃。他滔滔不绝地说,纤纤,你是不知道啊,你这双手,迷倒了多少人!我就是被你迷死的呀。想当年,不是你那么手捧书籍的仙女模样,我能天天去憩泊斋吗!不是你的手受伤——哈哈,那大概正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好机会吧——我能认识你、我能有机会爱你吗!现在你的好运来了,机遇唾手可得。专业人士都那么肯定你,你再不好好挖掘挖掘潜力,你愧对上苍哦!

纤纤有点不好意思,脸红起来。她羞涩地说,你觉得我真的可以么?我已经不年轻了,再说也没受过什么训练。要是不行,怪丢人的。

培培嚷着说,纤纤你怎么那么没自信啊!不行就不行嘛,也少不了一块肉;再说要是行了呢?——走走走,现在就走!

纤纤大笑起来。培培你也太着急了,现在可是晚上!她说。

第二天,培培骑着他那辆已经破旧的山地车,让纤纤像以前一样坐在前梁上,带她去找手模特学校。只要地方不太远,培培总是更愿意骑自行车。他早就有能力买汽车了,可他是少数的那种拒绝汽车消费的人。

手模特学校在一家体育馆的后身。在一推招牌中纤纤和培培找到一个不很醒目却有些别致的招牌:雅芝手模特艺术培训学校。培培领着纤纤上到二楼,在弯弯的走廊上抬头看门牌号码。刚刚找到,门恰好被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正是纤纤在茶馆里碰到的那位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像是正要出去,看见纤纤,她眼前一亮,高兴地走了过来。

赵校长。纤纤轻言细语地打了声招呼。

赵校长拉过纤纤的手,十分热情地把纤纤领了进去。培培只好跟在后面。

这手模特培训学校只是短期培训的性质,学员都是业余的,不过却算得上开风气之先。雅芝是赵校长的名字,她开办的手模特学校是全国第一家专门培训手模特的机构,目前规模仍然很小,但在手模行业具有绝对的影响力,甚至有的报纸把她称作中国手模特的“教母”呢。

纤纤跟着赵校长走进门,看到的是一个舞蹈演员练功的房间,现在里面空无一人。她正有些迷惑,赵校长告诉她,这正是培训手模的教室。赵校长说,手模的专业相对狭窄,学校不可能规模很大,目前只是两个房间,外面的大开间是教室,里面还有不大的一间办公室。

培培插话说,这跳舞的地方怎么会是教室呢?

赵校长笑了。她说,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我很骄傲地告诉你,我们手模特就是舞蹈家,用我们有精神有灵气的双手跳舞的人!

赵校长扳下电灯开关,屋里顿时暗得像漆黑的夜。黑暗中,赵校长说,呵呵,给你们两个年轻人露一手!

舞台灯亮了。纤纤和培培这才看清,房间顶头处垂挂着厚厚丝绒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舞台。现在的舞台背景光是一片浅红,一束集光投射在舞台的正中。幕神秘地低垂着。

赵校长走上舞台,钻进幕后。她在集光处从幕后伸出双手,人仍然藏在大幕的后面。培培低声告诉纤纤,你注意到没?那个幕跟普通的大幕不太一样,它是一由顶到底垂直的一个个小窄幕拼起来的。

音乐像流水一样缓缓轻泻出来,是理查得•克莱德曼脍炙人口的钢琴曲《如情似爱》。舞台上,赵校长的双手像玉一样纯美。随着珍珠落盘般的钢琴声,十个手指像十个小精灵,慢慢苏醒过来,两个小指最先淘气地活跃起来,带动其他手指逐渐舒展着身体,然后大拇指像大哥哥一样,带动着十个手指翩翩起舞,像湖面上十只快活的天鹅。乐曲激情逐渐增加,双手随之逐渐凝聚,像是在演绎人世间最美妙的爱情故事。音乐悄悄滑行到《梦中的婚礼》,只见那双奇妙的手忽儿扮演双人舞、忽儿扮演群舞,恋人们陶醉在爱情的醇香中。

音乐渐渐寂静下来。灯光完全熄灭。纤纤和培培在黑暗中手牵着手,两颗相通的心灵被一段奇妙的舞蹈激荡着。

房间的大灯亮起来,赵校长微笑着走过来,一边说,呵呵,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培培激动地抢着说,简直……简直太美了、太不可思议了!

赵校长把他们带到里间的办公室。墙上挂着赵校长的巨幅照片,美得惊人。从照片下方的简短介绍中他们了解到,赵校长是在国外留学期间被手模特的事业所感动,改行做了手模特,事业正如日中天时回国创办培训学校,努力在祖国培养更多的手模特,创立一片新天地。

赵校长说,纤纤的手天赋极高,但也需要培训。就像再聪明的不受教育也不过是文盲一样,先天再好的手不经培训也上不了大台面,何况手模特本身也是一种文化、一种艺术。

赵校长问纤纤,应该文化水平不低吧?

纤纤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大专毕业。

赵校长说,哦……看你气质挺高雅的。我把手模特事业视为生命,一个手模特首先要有较好的文化修养,美化心灵才能美化气质,手才会更加美丽。目前国内手模特文化素养还不够理想——当然不只手模特——这让我很忧虑。

赵校长说,手如其人,从一个人的背影都能判断出手的好坏。所以高明的手出自高明的人。比如苗条的身材伴随苗条的手,丰满的身材带来圆润的手,有学问的头脑呢,必定有一双有学问的手。

赵校长建议纤纤参加为其半年的脱产培训。她说,学校目前有多种班型,以纤纤这么好的基础,一定要好好修炼才会脱颖而出呀。

纤纤看一眼培培。她在培培的公司里担任行政总监,她能不能离开这么长时间,要培培同意才行。

培培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十一

纤纤于是天天去手模学校参加培训。

纤纤有些心疼,半年的培训需要交费八千多元呢。赵校长的看法很有些与众不同,她一分钱都不肯给纤纤优惠,经济困难的、基础差的她甚至可以免费,纤纤这样儿的,她恨不能提价。她向纤纤解释说,有投入你才能好好儿地学习,有投入你才能更多地体会到回报的甘甜,再者说纤纤这么非凡的天资,雅芝——她已经在纤纤面前自称雅芝了——当然要收费不菲了,你值得嘛。

比起在培培公司似有似无的行政工作来,手模特的培训简直太辛苦了。纤纤参加的这种半年脱产班几乎是浓缩的大学课程,整天地上课,还留很多作业——往往是针对本人情况的个性化的作业。

培训课程分为几大类。文化课程纤纤觉得很轻松,这虽是专门面向手模特的,纤纤因为爱看书的关系,都很容易接受。职业道德方面的几门课程纤纤觉得受益菲浅,她以前有一些粗浅的想法,这些课程帮助她条理化了。

纤纤喜欢舞蹈课。她没有专门学过跳舞,但对舞蹈有着天然的兴趣和很好的领悟能力。只是以前练习不多,身体上有些吃不消。因为喜欢,她倒是养成了天天早晚练功的习惯。

纤纤觉得惊讶的是,学校居然用演奏古筝等经典民乐器来训练大家手的舞姿。纤纤器乐方面基础不是很好,拨起琴弦来难免怯生生的,好像麦田里的小兔子突然遇到人,无辜无措的,想要逃开又不知该走哪条路。培培开玩笑说,让赵校长给你们增加一门打字课程嘛,你们这些美手在键盘上飞舞,不是也挺美也是一种训练吗。纤纤把这句话说给赵校长听了,她居然说真的是个好主意,她说,古筝代表经典和传统,键盘代表现代和时尚。

课程最多的当然是关于手本身的。手的结构啦,手的分类啦,手的美饰啦,手的保养啦,修甲课程啦,指甲彩绘啦……纤纤从没想到手居然有这么多的学问。

纤纤真喜欢这些培训的老师。赵校长办学校似乎不为赚钱,她除了亲自担任一两门课之外,所有课程邀请最权威最有学问的教授人任课,比如舞蹈老师来自舞蹈学院,古筝老师来自音乐学院。跟舞蹈学院的专业教师学跳舞,这是纤纤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虽然她家距离舞蹈学院并不太远。

手模特的手都很金贵,纤纤却从来没有那么宝贝自己的手;手模特都蓄着长长的指甲,纤纤嫌长指甲碍事,从来指甲都是短短的。把双手爱惜成这样子,苦孩子出身的纤纤真是很不习惯,她甚至都有些不想做什么手模特了。

老师却有些宠纤纤。他们说,纤纤的手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一定适合打扮得很华贵。因此他们同意纤纤不留长指甲,毕竟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粘假指甲嘛。但是他们坚决不同意纤纤对手太马虎,他们说,越是宝贵的东西越是要爱惜呀,你说是不是纤纤。

纤纤参加的培训班时间长、收费高,因此学员很少,一共只有八人。赵校长并没有放松要求,每门课程结束的时候考试都很严格,而且赵校长都亲自参加。纤纤受到赵校长的很多关照,可是在考试的时候,她真的很怕赵校长严厉的眼睛。

半年的时间很慢也很快,纤纤哭过、也笑过,终于结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真的很激动。她深感自己应该早些参加这样的学习。

八名学员有三名被淘汰到下一级别了。纤纤很庆幸,她的总成绩名列第二。

十二

赵校长的手模特培训学校不仅是学校。她说手模特事业在国内刚刚起步,必须真正关心学员的职业去向,因此她帮每位学员物色工作机会。除培训学校之外,她还办有一家经纪公司,为签约模特服务。结业时,纤纤已经与赵校长签约。

纤纤回到公司上班,不再去想手模特的事。虽然,心里时常泛起一丝向往。赵校长承诺说,手模特一般出场费在每天三千元左右,纤纤这么优越的条件,她保证她的身价在五千元以上。

可是一转眼结业两个多月了,赵校长还没有给纤纤任何机会。她私下里不免有些忐忑,心里迷惘起来,有时候甚至有些后悔,觉得白白浪费了时间。

培培也替纤纤着急。他多次帮纤纤打电话询问,赵校长只说请耐心等待。可是,一家在网上卖首饰的网站,培培听说它的几名模特儿都是赵校长推荐的,没有纤纤。电视广告上,纤纤也看到过好几双熟悉的手,那都是她在培训学校的学员同学,可也没有人跟纤纤说过。纤纤有些受骗的感觉。培培也有些生气,他急急地追问赵校长,赵校长只是静静地听,在电话里微笑着说,小伙子,我当然没有闲着,我的模特儿有的是机会;可是纤纤与众不同,我得给她找个最好最合适的机会,我第一次见她我就答应要让她在全国一炮走红,我不会食言的。培培不好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反过来再劝慰纤纤。

又是好多日子过去,落叶随着秋风飘下来,天气有些冷了。晚上,纤纤安顿儿子睡下,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掉下一串眼泪。培培没有看到。纤纤就着盏温柔的小灯,捧一本书倚在床上,发现自己看不清书上的字句——眼泪又要盈眶而出了。这回培培注意到了,过来关心她;不关心还好,一关心纤纤的眼泪就像决堤了哗哗而泻。培培搂住纤纤,在亲密的接触中,纤纤笑自己莫名其妙地流泪,两个人比平常早了许多就睡下了。

昨日重现……很动听的乐曲响起来。培培似乎在欣赏音乐,突然间才意识到是手机在响。他迷迷糊糊按下接听键,嘀咕了一声你好。是赵校长兴奋的声音,她并有理会电话这一端是谁:纤纤!纤纤!好机会!你的机会终于到了!我刚刚签约的,这合同是专门为你签的呀!

培培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能听着。纤纤被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吵醒,她揉着眼睛辨认出已经凌晨两点钟了。

果然是好机会,而且极适合纤纤。华丽集团是名声显赫的化妆品公司,它的产品具有极高的知名度和庞大的顾客群。这一次它要宣传最新研制的一款护手霜,计划在一夜之间覆盖全国,广告同时铺满各地的电视、广播、平面媒体和城市街面。赵校长与一家著名广告公司合作,拿到了这笔巨大的业务。

赵校长似乎比纤纤还激动,她说,纤纤!这广告模特是你的!我总算帮你找到了!你会红的,会一夜之间红透全国的了!我做到了!你高兴吧!

从第二天起,纤纤就开始参加华丽集团的露凝香牌护手霜广告的拍摄和制作。赵校长果然没有食言,她的出场费是每天一万元整,而且非常特别地,如果广告的推广效果好,她还可以拿到相当可观的提成——据赵校长说这是由于广告本身就与华丽集团有业务提成的条款。

根据华丽的市场理念和广告的文案设计,纤纤的手固然很突出,体现一种平易近人的神化,但也要表达出手的主人全面的综合气质,因此纤纤俏丽的脸庞、苗条的身段、甚至娇柔的声音都将大幅度地出现在广告中。纤纤其实不仅仅是手模特了。

广告一共拍了十天,纤纤每天都很累,但也很充实、很开心。后期制作用了五天,纤纤轻松多了,她只参加一些镜头的补拍,不参加制作本身。最终的广告成品,电视广告和电台广告各有长、中、短三个版本,平面广告有简约和详尽两个版本,路牌广告有大、中、小三个版本。

华丽集团的老总们对纤纤极为满意,所有广告都一次通过,甚至备份方案他们都觉得很好。无疑,他们一拍板,所有广告就会在一夜间涌向全国。

仅仅过了三天,纤纤就能到处看见、听见自己了:

——在电视里,每晚的新闻联播之后、天气预报之前,有她的三秒钟;八点左右的黄金时段,她用三十秒诉说露凝香护手霜的种种美妙;在相对平淡的时间里,她显得极为美丽动人,长达一分钟的广告是一个简洁的爱情故事,纤纤的恋人是一位很阳光、很关爱的帅哥,又好像是那无所不在的露凝香护手霜。

——在城市的主流报纸中,精美的彩页印着纤纤的大幅整版彩色照片,护手霜好像只是陪衬她的饰物,而在黑白的半版广告中,她的纤纤十指是露凝香最好的形象注脚。

——纤纤本来不太听广播,为了自己的广告,她听到了自己在很多电台中柔情诉说着美丽的故事和奇妙的产品。

——在都市的大幅广告牌和灯牌广告箱上,纤纤深情地注视着来往行人,不容置疑地诉说着手的魅力,那是女儿的向往和羡慕、男子的想象和期待。

纤纤果然一夜间红透全国。走在路上,有人觉得面熟而注视她,有人干脆跟她点头打招呼,甚至有少女当她是影视明星而追着请她签字;在商店里,售货员亲热地跟她攀谈,有时甚至引起围观;有一次她去餐馆吃饭也被人认出来,老板执意不收她的饭钱。喜欢宁静和安逸的纤纤,有些不习惯这种热闹了。

十三

纤纤的走红,给她带来很多机会。从赵校长那里介绍来的已经很多,还经常有人直接找上门来。纤纤不想太忙太累,也不想太多太杂,她只选择其中最有诱惑力的。可越是这样,她的身价越是被抬高,她已经身不由己了。赵校长很高兴也很满意,她说就应该这样,而她的培训学校也开始用纤纤作招牌了。

对于纤纤的成功,培培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早已知道她不是一个好的行政总监,以前却始终没有找到适合她的道路。现在,她终于没有被埋没。有时,他也有些怪怪的感觉,心里似乎不平衡,他觊觎说,嗬,你一个人的收入都快超过我上百人的公司了!

新的诱惑在等待着纤纤。

著名电影导演、第五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的陈艺刚找到纤纤,希望纤纤加盟他的工作。纤纤听都不听、更不细问,一口回绝。她说,我只是一名手模特,不是演员。

陈艺刚说,请听我说完好吗。陈艺刚正在把重点转向电视剧,他的头磅重炮是四大古典美女的故事,杨玉环已经拍摄完毕,即将在全国放映,下一部作品将是赵飞燕。“环肥”在各类文艺作品中屡屡出现,陈艺刚拍来很轻松,但也没寄予厚望;敢于涉足“燕瘦”的人向来很少,陈艺刚深为厚爱,本来想最先拍的,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演员才先拍杨玉环的。他看到纤纤的露凝香护手霜广告,就一直感觉她可能是合适的人选。

纤纤还是坚决拒绝,丝毫没有商量余地。

陈艺刚有些恼,他说,丫头,我的机会可是很难逢的哦,我亲自来找你也不是很容易哦,我的赞扬和许诺更是很难得哦。

纤纤说,谢谢您,可是……我只有一点点手模特的经历,从来没有任何表演经验,而且我也不年轻了……

陈艺刚不打断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是导演,我的眼光是专业的,甚至可以自吹是很“贼”的,你看过我的电影吧,我的很多作品都是用的新人。

纤纤说,可是……

陈艺刚决然地说,没有可是!我的眼光就是肯定!你知道一个现在挺知名的老演员丁丽吧,我启用她的时候你知道她多大吗?五十多了,快退休了!你知道她时候是干什么的吗?菜市场卖菜的!

纤纤就是不点头。不过脸色有些窘了。

陈艺刚何许人也,他立即看出纤纤心头的犹豫,他知道纤纤挡不住他的诱惑。他不再紧逼,分寸把握得极好。

他说,纤纤,你不用现在点头。但是请你答应我做一件你很容易做到的事。

纤纤仰着绯红的小脸说,您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陈艺刚掏出一张纸说,请你每天至少三遍,高声吟诵这首诗,读一个星期。

纤纤接过纸,看到上面用秀丽的毛笔字写着:

水色帘前流玉霜,
赵家飞燕侍昭阳。
掌中舞罢箫声绝,
三十六宫秋夜长。

纤纤读过这首《汉宫曲》,现在还能背得出来。她意识到陈艺刚还是在试图说服她,可是她觉得陈艺刚坚定的眼神让她无法拒绝。

纤纤乖乖地背了一个星期的诗,直背得她那已经快十岁的儿子也能倒背如流了。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一个霓裳羽衣的纤瘦形象,旋转着、舞蹈着,这形象越来越清晰,她一闭眼,似乎就觉得这形象跟自己合二为一了。

星期六傍晚,陈艺刚派人送来剧本,没有留下任何话。喜欢读书的纤纤不由自主地就读了,一开始只是在玩游戏的儿子的喧闹中随便翻翻,逐渐地,她凝固在沙发上头也不抬,直读得天也黑了、晚饭也忘记去做,随着赵飞燕快乐而快乐,随着赵飞燕哭泣而哭泣。

看过剧本,纤纤想了一日一夜。星期天晚上,她按捺不住,怯怯地给陈艺刚打了个电话。

陈艺刚似乎没有表现出很热情。他只说你明天立即过来吧。他属于这样一种男人,当你拒绝的时候,他倒更坚决,而且不容分说地就当作你同意了;而当你点头的时候,他又不容置疑地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

第二天纤纤去陈艺刚指定的地点试镜。纤纤没有想到,试镜的地方并非任何视影拍摄场地,而是位于写字楼内的一个普通办公间。这正是陈艺刚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的试镜其实是考试,而这考试呢,又是对演员心灵的考验;他高度重视演员的心理体验,只要演员能够进入正确的状态,表演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他的试镜甚至可能摄像机都只是一个假象,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想着那首《汉宫曲》,想着剧本里的精彩场景和台词,纤纤顺利通过了陈艺刚的试镜。陈艺刚决定一个月以后正式开拍。由于纤纤的出演赵飞燕,他将电视剧定名为《纤纤飞燕》——原名叫做《翩翩飞燕》的。

纤纤心里一直有些打鼓。她生怕自己面对许多人和摄像机,穿上古代的衣裳,性格内向的她会羞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甭说表演了。

忐忑不安的终于等到了开拍的日子,她早早来到现场,坐了一个小时冷板凳。工作人员一个个先后来到,他们不知道纤纤是谁,看一眼这个害羞的漂亮女孩,自顾自各忙各的。

陈艺刚终于来到。与纤纤认识的他截然不同,他似乎变成了一位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忙碌地安排这、指点那,却顾不上搭理纤纤。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突然安静下来,温和地向纤纤道歉,激情满怀地给纤纤说戏。纤纤觉得他的说戏似乎很有魔力,她对赵飞燕这个人物的理解大大加深了一层,她几乎忘记自己,恍若置身汉宫,她就是赵飞燕。

纤纤才知道拍摄的顺序与播出的顺序是完全不同的。第一天的第一场戏,是她的一段舞。当时赵飞燕还是一个穷苦的民间小女孩,一个明媚的春日,她在空旷的草地上放风筝,兴之所致禁不住手舞足蹈——这是轻闲自在、四处闲逛的汉成帝第一次看见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化好妆,纤纤惊讶于自己的美丽,她显得那样可爱而年轻,她觉得她自己真的十五岁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年轻过。闭上眼,身轻似燕的舞姿从她的心怀流过。等到陈艺刚的“开始”喊过,她的状态刚刚好,她即兴地跳起舞来——按陈艺刚的要求,她必须自己按照心里的感受去舞蹈,没有人事先编舞的。

纤纤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音乐和谐而柔美地流淌着,这么美妙舒畅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过。虽然喜欢,纤纤从未正式学过跳舞;她的舞蹈从专业角度也许算不上什么,但是符合人物身份和场景要求。陈艺刚没有喊NG,一条儿过。

在富平侯张放的府中,飞燕的轻歌曼舞看得汉成帝如醉如痴,他对张放感叹说,想不到你的府上倒胜过我皇宫百倍啊。张放与汉成帝年龄相仿,私下里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哪能不明白皇帝的心思呢。于是就有了汉成帝与飞燕的单独相会。在这场戏中,纤纤想起了与培培的第一次的见面和第一次的拥抱,她找到了久违的那种心里恨不能投怀送抱、脸上却红霞纷飞的少女羞涩,她似乎还是纤纤,又似乎已经是赵飞燕。天底下的爱情本来大同小异,爱得再怎么死去活来,却逃不出一个情字——有情终成眷属,爱情原来这么简单。

手模特出身的纤纤,屡次让陈艺刚领教了她手的出色魅力。当飞燕流浪长安、朝不保夕的时候,小小的陋室之中,她的纤纤素手如蜂似蝶,替人做着女红——那到底是赵飞燕还是纤纤啊,这双会说话的手,这双含情脉脉的手!当飞燕巧遇少年音乐家张安世,用她的凤凰宝琴演奏《归风送远》的时候,纤纤想起了她在手模特学校学过的古筝课,那用双手跳舞的演奏方法——于是戏中的飞燕不仅凭栏临风、翩然欲飞,不仅柔若无骨、踽步而行,她还因纤纤而能够用双手舞蹈着演奏,亦歌亦舞、亦凡亦仙了。

纤纤发现自己进入状态越来越容易,她才觉得演戏并没有那么难。她只要想象自己是赵飞燕,理清当时的情节和人物,她就是赵飞燕,赵飞燕该笑的时候她就笑,赵飞燕该哭的时候她就哭,赵飞燕该说什么她就说什么——她有时候说错台词,陈艺刚多半都能接受,甚至称赞她的词儿更准确。

陈艺刚哪里是导演,他分明是魔术师!他也不是培养演员,他培养的是他的剧中人:他把纤纤变成了赵飞燕!慢慢地,纤纤在戏里是复活了的赵飞燕,甚至在生活中也越来越像赵飞燕了!

经过半年的拍摄和三个月紧张的后期制作,二十四集电视连续剧《纤纤飞燕》如期在电视上播出,首播选中中央台电视剧频道,并安排在黄金时段。

如果说露凝香广告让纤纤一夜走红,那红只是让人熟悉了她的脸和她的手;那么,纤纤的飞燕形象征服了越来越多的观众的心。每天晚上,人们不惜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重复的广告,害怕错过哪怕一秒钟的飞燕;大街小苍,飞燕主题曲被一遍又一遍地高唱着。

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是纤纤的掌中飞燕舞。月儿皎洁的秋夜,在一个小巧玲珑的手形舞台上——那舞台是用纤纤的左手倒模制作而成的——霓裳羽衣的纤纤像开屏的孔雀那样艳美,她炫耀着、陶醉着,绚丽中透出一丝高傲,高傲中又渗着些许孤独。旋转中,华贵的霓裳飞扬而去,纤纤变成了洁白的天鹅,她那么恬静,慢慢游弋着,似乎在很有耐心地等着爱她的人儿。悠扬的洞箫如歌如诉,手形舞台随着乐曲的旋律旋转着,待舞台转回原位,纤纤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一只矫健的小燕,一袭简短黑色留仙裙的她,愉悦地飞翔着,身面的燕尾随之飘动,当她在手形舞台那微微翘起的中指上一腿独立、一腿后扬,头高昴着、颈项向上延展,双臂就像要腾空而起的时候,箫声嘎然而止,飞燕真如飞走了一般消失在人们视线中,只剩下舞台像一只真正的手泛着意味深长的白光——这一刻,不仅戏中的汉成帝看得呆了,三十六宫的佳丽们又妒嫉又惭愧,直恨这秋夜太长、宫漏太慢,就连戏外的亿万电视观众也都如醉如痴,完全被飞燕摄人心魄般的魅力所征服了。可是,余音袅袅中,手形舞台变作呵护的形状,那跳舞的人儿,已经化作一只归燕,楚楚可怜地依偎在那温暖的柔光照耀着的纤纤手里。

纤纤却不敢看自己的表演。每次她鼓起勇气一看,她就觉得自己太夸张太做作,不似她想象中的自然朴素的赵飞燕。这部分原因是陈艺刚的风格和定位,他认为必须按照现代人的审美观来演绎古人的故事,当今浮躁不安的中国观众看不得含蓄和舒缓,需要用夸张和浓艳来满足他们那吃惯西式快餐的油腻的胃口。但在纤纤看来,这更大程度上是她的表演不成熟,完全是她的失败。

纤纤的担心和惭愧不完全是多余的。媒体已经开始出现大量批评,认为她作为一个手模特——至多算一个广告模特——完全没有表演经验,整个电视剧粗陋不堪,而且主题俗套,有误导观众之嫌。

可是这一点也没有影响纤纤越来越红。作为公众人物,她也越来越多地失去自由,经常被人认出来,经常被人围观,她的签字也练得越来越好看了。留仙裙居然流行开来,成为今天的时装。甚至有报道说,女学生离家出走,只为像少年的飞燕那样去流浪。

十四

渐渐地,纤纤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在她家附近,她越是有活动自由,而不必戴着大墨镜,像特务似的(她这样形容自己)生怕被人发现——可能是因为周围的人们已经认识她、习惯她了吧。她越来越习惯于把自己的行为限定在自己的家附近了。书店不要去了,逛街也免了吧。

这天,纤纤带着已经快十岁的儿子去附近的湘妃园玩。湘妃园是一个小而别致的公园,种有很多北方少见的湘妃竹,虽不是那么葱翠,却每每能够让纤纤心头轻松和愉快。

儿子是纤纤的骄傲和自豪,也是她的希望。不过这两年忙碌在外面的时候多,经常冷落儿子,她心里有些惭愧。她总是想等她一闲下来就补偿儿子,可一件事接一件事地身不由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信于儿子。

儿子今天玩得很高兴。湘妃园里有个儿童游乐场,每种设备他都玩过很多次,有些已经不适合他的年龄了,他的高兴一半由于心情,一半由于妈妈的陪伴——妈妈已经很久没有专心致志地陪他出来玩了。

纤纤只带了一瓶水和两个汉堡——她的生活仍然很简朴。儿子胃口越来越大,两个汉堡都是为他准备的。等到他玩累了,纤纤带着一身汗的儿子坐到长凳上,自称嘴里冒烟的他一口气喝光了大半瓶水。第一个汉堡独吞虎咽眨眼就消灭了,第二个汉堡吃到一半,他说声吃不下了就跑开了。

望着兴高采烈的儿子,纤纤轻轻叹声气,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他剩下的汉堡。

意外总是在人们快乐的时候降临。纤纤没有想到,在她的身后,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卷毛狗,来回巡视,觊觎汉堡已经很久了。在她心不在焉之际,那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过来,张口咬下她手中的那小半块汉堡!

纤纤拿汉堡的右手立即流出血来。狗的主人大惊失色。儿子听到妈妈的尖叫声,回头一看,飞奔过来,哇哇大哭。

纤纤手上的血不住,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长凳下的地面上。她前几年才弄清楚,她有器质性轻度凝血障碍,身体任何部位出血,经常就像打开水龙头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很奇怪,每月的例假却不这样。

惹祸的卷毛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它的主人并没有逃避,这对中年夫妇看起来文化水平不高,为人倒也诚恳实在。他们建议纤纤就近去医院。

纤纤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儿子继续哭着,嘴里骂着。

纤纤好容易让儿子止住哭,同中年夫妇来到湘妃园隔壁的大院诊所。由于是星期日,诊所只有急诊值班医生,他问明情况,作了常规外置,建议纤纤赶紧去大医院。

培培在这时候迅速赶到。他带来适合纤纤的止血剂——他已经有很多帮纤纤止血的经验了。血总算止住了。

培培问明姓名、单位和地址,让那对中年夫妇离开了——他们才想起来还得去找他们的狗呢。然后,他带纤纤去他们常去的一家三甲医院,那里的医生熟悉纤纤这个病例。

打了狂犬疫苗,重新清洗伤口,并上药包扎好,纤纤终于松了口气。

伤口主要在右手小指。令人沮丧的是,医生告诉他们,狗牙很尖,因此伤口很深,有可能伤及皮下组织,必须注意严密观察。

十五

一个多月以后,纤纤的伤才完全痊愈。医生的话令人不安地准确。纤纤的右手留下一点永远的纪念,她的右手小指变得不能完全伸直、也不能完全捏拢,出掌的时候小指略翘略弯,成拳的时候小指略直略翘,看起来似乎有些调皮的俏,却总归是点儿残疾。

培培十分愤怒。他说,作为一名手模特、一名演员,这是多么大的损失!他要起诉那对中年夫妇。

纤纤主张算了,她说,那两口子看起来挺老实的,只怕也不富。

培培不依。他到底让公司的律师拟了起诉书,告了那对中年夫妇。事实清楚,被告也没有丝毫躲避,纤纤很快获得赔偿,达十七万零四千五百元。

纤纤一点也不高兴。她不缺这点钱,她的手却是不能恢复过去的模样了。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有些呆呆的,莫名其妙突然就掉下一串眼泪来。

培培劝她说,纤纤,看开一些,你的手仍然美丽仍然与众不同。伤口在手指内侧,看不出来的,其实不会影响做模特和演员的。何况,你就是不工作也没什么关系;何况,你的手现在不是更加有特色吗,这点小小的缺陷,倒是增添了另一番的妩媚。

纤纤没有哭,她叹了一口前所未所的长气。受伤的这些日子里,她想了很多很多,这长长一叹,似乎包含了她一切的所思所想。

她说,我真的可以不工作吗?

培培说,当然,当然!我们挣的钱够多了,何况还有我呢。

纤纤果然不再工作。她拒绝一切机会,不再做模特,不再做演员。以前的合作伙伴不知所措,赵校长亲自上门劝说多次失望而归,陈艺刚叫人无法拒绝的说服毫无效果。媒体疑窦重重,众说纷纭。她却永远心如磐石,丝毫不为所动。她甚至也不再去培培的公司工作。

她呆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做她的家庭主妇。做饭,洗衣,陪儿子玩儿。

邻居碰见她出门买菜,简直不敢相认。她气定神闲,面色红润,比以前温柔十倍,也似乎比以前漂亮十倍。

没事儿的时候,她看书。像以前一样,没有选择,凭着兴趣无所不读。她发现儿子的童话书和培培的电脑书都很有趣。

再没事儿的时候,她在电脑上随意地写些文字,长的像小说、短的像散文、更短的像诗歌,她也不管到底是什么,高兴的时候贴到网上,偶尔甚至也寄给她喜欢的杂志,就像她儿子玩玩具一样随意和随兴。

一个新的纤纤慢慢出现了。她没有想到,她这双拒绝工作的手,竟开始有了思想。

2003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