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来到一家高大上的“衙门”，门卫照例会追索三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的？

——你要到哪里去？

也许你从来没困扰过，因为这三个问题对你个人而言轻而易举。但是将它上升到整个人类进行抽象，它就是无法达成共识的哲学基本命题：万物的来源与归属。

人类的理性与智慧十分有限，也许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但人类自古到今始终都在寻求。

一、有神论

通过无数属灵的体验，人们愿意相信存在远超自身的高智慧物种，称之为神或上帝，祂创造了宇宙，并掌控宇宙的运行与走向。而在对神的认知上，出现多种观点：

—— 一神论：认为只存在一位神，或者说相信神的唯一性，祂囊括一切。

—— 多神论：认为存在多个神，众神之间有地位的高低之分，诸神各有其特殊的技能、需求及欲望，其人格特质上类似人类，也有喜怒哀乐，但能力、权力或知识比人类强大。

—— 泛神论：认为认为一切事物都内在于神，将整个宇宙等同于神，或将宇宙视为神的显现。

—— 自然神论：认为神创造了宇宙，但创造之后不再干预，任由宇宙按照自身规律存在和发展。

1.1 自然神论

自然神论是一种纯哲学观点，主要是回应牛顿力学对传统神学世界观的冲击，它推崇理性原则，把神解释为非人格的始因，因此自然神论不具有宗教特征，它的神或上帝被称为“本身不动的推动者”。

1.2 泛神论

泛神论也是一种哲学思想，可追溯至人类原始文化中的泛灵论和部落宗教思想，起源于古希腊哲学，并在近现代得到发展。著名科学家爱因斯坦的上帝观接近于泛神论，他说：“上帝包含在万物存在与其灵魂的美妙秩序与法则中。对我而言，上帝这个词只是人类弱点的产物与表达。”

当泛神论观点来到宗教领域，它可能是：

• 原始部落宗教：认为所有物体、地点和生物都具有独特的精神本质，即泛灵论。
• 传统宗教：非洲传统宗教、美洲原住民宗教及8世纪以前的印度教、锡克教、儒教、道教等东方宗教，都带有泛神论元素，或泛神论与多神论、泛灵论的混合。
• 新兴宗教：20世纪末出现的普世泛神论、全球泛神论等新兴宗教，以泛神论作为基础，关注环保与环境伦理，被称为“深绿宗教”。

1.3 多神论

多神论宗教的典型代表为古希腊宗教和古埃及宗教。它们的神很多，例如掌管大地、海洋、天空、夜晚、白昼的神，以及掌管自然界的精灵与仙女、掌管人体与情绪的神灵、职司自然界力量与赐福予人们的神(如太阳神、风神、文艺女神等等)。

现存主要宗教中，中国的道教、日本的神道、非洲的伏都教和欧美的威卡教都是多神论宗教：

• 道教：以“道”为最高信仰，崇拜诸多神明，主要宗旨是追求长生不死、得道成仙、济世救人。道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在现代世界也积极发展。它基于道家哲学理论，将哲学家神化，信奉老子为太上老君和教主。
• 神道：原生于日本大和民族的民族宗教，奠基于日本自古以来的民间信仰与自然崇拜，属于泛灵多神信仰。它认为凡间的万物都有神灵依附，将世间万物中令人敬畏及崇拜的皆视为神，从山、海之类的自然界物体或现象，到传统神话中的神祇与英雄，乃至各种幽灵、外国人物均可称神，连长年使用的人造物品也会成神，福气、灾厄、疾病等抽象概念也是神，多达“八十万神”或“八百万神”。
• 伏都教：伏都即灵魂、神灵。伏都教在贝宁等非洲国家信众甚多，但它没有教义和教典，也没有取得认可的教团宗教法人，实为民间信仰。人们打着鼓载歌载舞，以动物甚至活人为祭品，神灵就会附体于人身上。
• 威卡教：以欧洲的巫术和魔法为基础的新兴宗教，属于多神论或泛灵论的体系，没有统一的宗教领袖和教义，在英国、美国及欧洲有不少信者。

东方民间信仰亦是多神论，和泛灵论有密切关系。民间信仰往往没有有组织的圣职者，也没有正式的宗教经典，也可能和其他的宗教信仰一起出现。中国民间信仰发源于远古，是以自然崇拜(尤其是天地)和祖先崇拜为基础形成的发散性多神论宗教，包含道教、儒教、佛教、原始宗教等诸多宗教元素，奉行相互贯通的宗教融合主义，通常以宫庙、神坛为崇拜场所，并无统一的组织制度及神学教义体系，有的逐渐演变为会道门、秘密宗教、新兴宗教。

佛教比较特殊。一般认为，佛教中的佛、菩萨、阿罗汉等都不是神，只是已经证悟的圣者；佛教中的神包括天人、仙人、八部鬼神等，他们具有特殊能力，但神只是“众生”，且有期限，期满之后还要重新轮回，因此佛教应属无神论宗教。然而，宗教学一般认为佛教属于多神教。

印度教也比较特殊。严格来说，它并不是多神论宗教，而是属于介于一神教和多神教之间的单一主神教。

1.4 一神论

现存的一神教主要是亚伯拉罕诸教，包括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等。有一本书生动地介绍了它们之间的传承关系：

• 犹太教：崇拜唯一真神，是希伯来人(以色列人)的民族宗教。以《塔木德》为教导。
• 基督教：信仰三位一体神，发源于犹太地区，以《圣经》教导。包括天主教、东正教和基督新教三大派别和许多小派别。
• 伊斯兰教：以《古兰经》和圣训为教导的一神论宗教，前者是创造主安拉的启示，圣训为先知穆罕默德的言行录。

除亚伯拉罕诸教外，锡克教也属于一神教，它是现存最年轻的主流宗教，在印度教巴克提派和伊斯兰教苏菲派的共同基础上产生，它以启示上帝真名的古鲁话语为教导，奉行严格的一神论。

二、无神论

人类的理性和智慧十分有限，搞不清万物的来源与归属，另一种态度就是：干脆就不研究了。

“不研究”的一种研究结果是不可知论。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哲学观点，它认为，是否有来世、鬼神和天主是否存在这些问题太高深，是不为人所知的、根本无从知悉的。

不可知论没有无神论坚定，它认为人类不可能得到真理。无神论则觉得，反正也找不到神存在的证据，干脆就认为根本没有神。

2.1 无神论古今

无神论的历史同有神论一样悠久。尽管古希腊人普遍信仰多神论，但古希腊哲学就有无神论，那时他们就提出宗教是人类的发明，目的是恐吓人，唯物主义则用原子论解释世界，将自然界划分为不可分割的原子和空无的虚空。他们反对神的存在，或者认为即使神存在，也是对人类是毫不关心的，但又认为灵魂存在，它是是纯粹物质的和不朽的。

在中国，先秦的老子、庄子也是一种无神论哲学(不同于道教)，他们主张以道为本，相信道是宇宙的本源，主张道法自然、自然无为，以平静的心态来对待死亡。其后，汉朝、南北朝都出现过重要的无神论思想家，他们批判神仙崇拜、天人感应，对统治者迷信宗教感到愤慨，相信精神依附于形体，形体只是精神的载体，根本不存在非物质的、超时空的精神世界。

然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主体上是相信有神论的，宗教和神学是主流。中世纪，有人提出上帝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畴，神的本质无法被人类理智所领会，但这种不可知观点并未否定神的存在。

文艺复兴运动之后，无神论才重又大行其道。达芬奇将实验看作解释事物的手段。霍布斯怀疑超自然事物，支持唯物主义。17世纪，自然神论曾经红极一时，但他们也蔑视无神论；其后，休谟提出怀疑论，摧毁了自然神论的形而上学基础。

法国大革命是无神论的巅峰，革命造成各种混乱的政治事件，激进的无神论者用武力进行恐怖统治，将宗教替换为理性崇拜——其实是崇拜其创始人。19世纪，无神论者主导了欧洲的政治运动与社会活动，理性主义与自由思想哲学家崛起，费尔巴哈、叔本华、马克思和尼采等人皆否认神的存在。

进入20世纪，无神论思想为更多的哲学家所认可，出现了形形色色的近代思潮，包括存在主义、虚无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以及理性主义等等。他们不仅拒绝相信神的存在，也抛弃了古典理性主义和形而上学，转向经验主义与唯名论，基于经验科学建立信仰。他们试图从理论上证明神不存在，认为祂源于人的意识，或认为自然是万物的基础，或相信在逻辑上无法论证神的存在。

十月革命使无神论在政治上迅猛崛起，出现了国家无神论。然而，柏林墙倒塌之后，人类大大恢复了对神的信仰，宗教影响力显著增长，成为世界性的潮流。虽然也出现了所谓新无神论，但他们远非主流。

2.2 实用无神论

无神论十分实用。我可以并不直接否认神的存在，我只是根本无需考虑神存在与否，神既不为我提供人生目标，也不影响我的日常生活，我对日常现象的解释也不用借助神学。在这种实用无神论下，我会说：

——我谁都不信，我就信我自己。

——我什么都不信，我就信金钱(或权力、地位等)。

但显然，我自己、金钱、权力、地位等人事物，根本无法真正信赖，更不可能信仰。于是我的道德缺乏基础，排斥神和宗教，对人漠然以对，也让生命变得痛苦和无意义。

2.3 证明无神论

真正的无神论者并不满足于实用，他们试图从理论上证明无神论，清晰地提出神不存在的证明：

• 人不可能感知到神的存在。神与世界紧密相连，因此也存在于人的思想中，然而人的意识又必然是主观的，人类认知所存在的限制使客观推理无法得出神存在的结论。
• 世界是同质且不可分的，并无非物理的存在，哲学信念与神的超然存在或人格属性之间存在矛盾。
• 上帝和其他宗教信仰都是人类自身的创造，其目的是填补心理与情感上的需求，或是统治阶级用来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
• 神的概念暗指了人类理性和公义的缺失，它是对人类自由的极端否定，必定随着人类奴役的结束而消亡。
• 神的概念在逻辑上自相矛盾，神的属性，例如完美、创造者地位、不朽、全知、全在、全能、全善、超然存在、正义以及仁慈等，是无法和谐并存的。
• 神的各种性质不能与现实的世界调和，全知、全能和全善的神并不能解释一个存在着罪恶痛苦以及神性隐退的世界。
• 人性才是道德观和价值观的绝对根源，人性也能让人无须求助于神即可解决伦理道德问题。
• 如果全能的神希望自己被所有人相信和赞美，祂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使所有人都相信。既然有不相信神的人存在，那么或者神不存在，或者祂对人类不产生影响。
• 神的存在源自古时人类对大自然愚昧无知的想像，例如以鬼神之说解释日蚀、风暴等自然现像，这不足为信。

以上摘录的这些近现代无神论证明，有一些共同特征：

1. 狂妄：高举人，认为人的理性具有极强的能力、人可以感知和认识一切，因此试图建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相信它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2. 狭隘：对科学和理性无法解释的事物置若罔闻，相信可见的、可测量的物质世界，否定无法到达的未知世界存在，基于假设论断万事万物。
3. 悖谬：人的灵能感受到神的存在，人会在绝境或压力环境中天然呼求神，无神论证明却断然否定这种现象的存在，坚称不过是人的错觉。
4. 浅薄：用小学生式的知识，攻击人类有史以来的广博智慧，正是所谓无知者无畏。
5. 傲慢：否定前人，认为从前的时代都是愚昧无知的，古人的智慧不可信。 

三、无神论不是信仰

信仰是一个含义广泛的词汇，在一般意义上，信仰(Faith)与信任(Trust)基本相同。但从哲学概念上，信仰几乎完全局限于有神论的宗教信仰(即对上帝的信仰)。现存的主要宗教信仰包括：

• 基督教：基于耶稣基督的一神论宗教，相信耶稣是上帝之子和人类救主。
• 伊斯兰教：基于穆罕默德的教导，信仰真主安拉的一神论宗教。
• 印度教：包含多种信仰和实践、介于一神和多神之间的宗教，以吠陀、奥义书和博伽梵歌为核心。
• 佛教：基于释迦牟尼教导的宗教，强调四圣谛、八正道和成就启迪。
• 犹太教：信仰上帝的一神论宗教，以希伯来圣经为主要经文。
• 锡克教：起源于印度旁遮普地区的一神论宗教，强调精神平等、服务和社会正义的重要性。

然而，除了信仰宗教，也可以有世俗信仰，也就是对某种主张或思想的坚定信念。世俗信仰不基于宗教或超自然教义，来源多种多样，包括：

• 哲学观：基于哲学思想，如人道主义、理性主义，或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以及老庄的无为哲学。强调理性、道德和人类能动性的重要性，而不是依赖超自然或宗教解释。
• 科学观：基于科学发现和进步。例如，进化论使人相信自然选择的力量，而不去相信神的创造。
• 政治观：基于某些意识形态，如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等。
• 人生观：基于某种思想体系及价值观，如儒家思想，或基于个人价值观和原则，如相信社会正义或环保主义。
• 社区和文化：基于特定社区或文化的价值观和信仰，如相信民主、人权或言论自由。

可见，世俗信仰无一例外都是基于无神论，无一例外都是高举人、相信人的力量，而不是依赖神和宗教。

与宗教信仰相比，这些世俗信仰并不是真正的信仰，因为信者或许一时相信，但信心不足，或许根本不相信，只不过有利可图，而且从不心怀谦卑，无法持守坚定不移的信念：

• 相信：从理性上认同信仰、接受信仰。
• 信任：真心相信信仰，从实践中行出信仰。
• 坚信：持守信仰不动摇，无论任何环境都不会动摇。

例如，科学事实上已经成为一种世俗信仰，信者试图用科学解释一切，凡无法用科学证实或证伪的事物都归为伪科学、反科学，而无视科学在大量领域无能为力的事实。例如，进化论只是一种假说，但信者将其视为真理，不惜动用弄虚作假的手段来证明它、运用政治手段来迫害质疑者和其他信仰——这本身就是严重反科学的卑劣行径，怎么能让人信仰！

因此，世俗信仰不是信仰，无神论不是信仰，无神论者非“信”更非“仰”。